人生几多岁月稠   
        1966年9月初，接县革委会、红卫兵红色造反司令部联合通知，要氾水中学高中部全体师生参加在县体育场举行的批斗大会，并要求把被揪出的牛鬼蛇神带去示众，选择一个反动透顶罪大恶极的典型，现场批斗。

工宣队把大会批斗发言的任务，交给了学校试点班高二班学习委员黎天明，因为他在学校的大批判运动中稿件数量多，而且质量也不错。批判能紧跟形势，抓住要害。黎天明在语文老师和工宣队领导的反复斟酌与修改中，写成了约十分钟的大会发言稿。

那天早上，学校200多名师生在工宣队的带领下，分乘几辆大卡车来到体育场。

    会场的主席台上方悬挂巨幅标语：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旗帜，严厉打击一小撮反革命分子，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!

约十张课桌上铺了床单，成为主席台。台后坐了十多个戴着红袖章的领导，主席台前的东西两侧各竖了一个一米多高的话筒。

四周的高音喇叭里播放着《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》和以毛主席语录谱写的歌曲，歌声震耳欲聋，两人讲话，要靠着耳朵大声讲才能听见。体育场用石灰水划定各单位的区域，文教和卫生两大系统紧紧毗邻。柴油机厂、农具厂、机械厂、锅炉厂等几十个单位都被安排在中间和稍后面的区域。

体育场四周的墙壁和篱笆上贴满了五颜六色的各种标语：红纸上写的是“毛主席万岁！”“毛泽东思想万岁！”“无产阶级江山牢固，千秋万代红！”而白纸绿纸黄纸则写的是“打倒文艺黑手梁秃驴！”“揪出隐藏在教师队伍里的阶级敌人杜和正！”“批臭李谷石，再踏上一只脚！”等等，还有许多批判各种人物各种思想的大字报专栏。

黎天明暗想，大凡是白纸上点名的都是今天大会批斗的对象，在这么大的场合发言还是第一次，假如因为心里紧张砸了锅，影响了效果，丢的就不仅是一个学生的脸，而是一个学校的脸。

工宣队张队长再三嘱咐的话在耳边响起：你代表的是红卫兵小将，站在你面前的是阶级敌人，你要把发言阵地，看成是敌我双方刺刀见红的搏杀战场，只能胜，怯场就是失败！

我能圆满完成党和人民交给的光荣任务吗？黎天明不敢相信，又掏出发言稿，躲到公路边的一棵树下朗读起来。尽管已经读了几十遍，尽管已经在几个班级演讲过，尽管能够一字不差的背诵，但为了不辜负上级的重托，黎天明又读了几遍。

八点整，一个穿着草绿色服装戴黄军帽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，走到右侧的话筒前宣布大会开始：“宝应县革命造反派响应党中央的部署，开展了轰轰烈烈的‘破四旧’、深挖严打和从资产阶级手中夺回政权的群众运动，取得了今天的大好局面。为了巩固和扩大革命成果，经研究，决定召开今天的万人大会。严厉打击一小撮反革命分子的反动气焰。”

接着厉声命令：“把各单位接受教育的对象押到台前！”

    左边的话筒旁，站着的一个青年学生，带头喊起口号：

     “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！”

     “无产阶级专政万岁！”

     “坚决砸烂反革命的黑手！”

     “敌人不投降，就叫他灭亡！”

    第一个被推上台批斗的是原县宣传部长梁金城，坐在前区的淮剧团、新华书店等文化单位的造反派，立即站起两个彪形大汉，一只手推着被斗者的后背，另一只手拉着左右手，推着梁金城快速走向主席台。话筒里介绍说：

“这个被推上台的是钻进革命队伍的反革命分子梁金城。右手涂上黑漆，说明他和‘三家村’、‘四家店’的反党反革命反动派一样，是一只伸进文化领域的大黑手；左手涂上红漆，说明他双手沾满了革命人民鲜血，是十恶不赦的刽子手。”

接着高喊：“打倒反革命分子梁秃驴！”

    台下上万名与会者也跟着喊：“打倒反革命分子梁秃驴！”

    第二个被推上台的是农机局的副局长，喇叭里介绍说：

   “祝祥云出身恶霸地主家庭，凭着南开大学的文凭，在厂里宣传‘学好数理化，走遍天下都不怕’的谬论。整天钻在实验室里，走白专道路。凭着一张白皙漂亮的脸蛋，乱搞男女关系。”接着高喊：

“打倒白专分子祝祥云！”

    祝祥云被推到台前时，脖子上挂了一只扭断脖颈的公鸡，黎天明不解，问语文老师：“挂大公鸡是怎么回事？”

“你们农村不都是一群鸡里留一只公鸡作种鸡吗？挂公鸡的用意就是告诉人们，这个男人像骚公鸡，与多名妇女有不正当的性关系。真亏他们想得出！”

跟在祝祥云后面的果然还有两个女的，都低着头，用蓬乱的头发遮着脸，而她们的脖子上则挂了一只被剪刀绞坏了的白球鞋。语文老师又解释说：“社会上把女子不守妇道，与别的男人有奸情的叫‘破鞋’，破鞋者，许多人都能够得而穿之。”接着叹了一口气：

“这些造反派可犯了打人不打脸的大忌啊！人人有脸，树树有皮，当着这么多人的面，撕破人家的脸，以后这女人怎么见人，怎么活啊？弄不好是要出人命的呀！”

    接着又有几个被押着从黎天明身边通道经过的，每个人的面前都挂着牌子，上面是白纸上用黑字写着名姓，再用红笔在姓名上打一大红叉。有被拉着膀推着的，还有戴着高帽揪着耳朵稳着帽拥着到主席台前的。高帽本来是用硬板纸做，尖尖的像喇叭，老远就看得见。后来有造反派在帽子的上端做了夹层，在里面放上铁屑或砂子，沉沉的，戴着这帽子，用不了多大工夫，就头晕脖子酸了。

那个年代，只要造反派开心，怎么干也不为过。用大跃进流行的话说，不怕做不到，就怕想不到。只要想得到，就能做得到。而且还能迅速推广。

十个挂着大牌子的批斗对象和几十个接受教育对象被推到主席台前。十个批斗对象的后面都各站着两个造反派，把他们的头向下摁着，让他们的身体成90度弓着。教育对象则垂头丧气，躬着腰一顺溜站着。

淮剧团的一个演员代表上台发言，他讲一口纯正的普通话，声音高亢，批判有深度和力度，收到了很好的批判效果。

他在发言中说：“梁金城在县宣传部长这个重要位置上，不大力宣传毛泽东思想，推广样板戏，却用社会主义的舞台，无产阶级的文化阵地，演才子佳人的古装戏，他推介古装戏的罪恶目的：是借古人的嘴，讲他们要宣扬封建礼教的话；妄图达到把社会主义中国拉回到万恶的封建社会去的罪恶目的，复辟剥削阶级失去的天堂。这是我们革命群众万万不能答应的！”

左边的喇叭喊起了口号：“保卫无产阶级江山，严厉打击阶级敌人！”

    黎天明是第五个上台发言的，看着黑压压的人群，瞅着批斗对象，想起肩上的重任和张队长的嘱托，他镇定了一下，用平日在校演讲的语态发言：

“站着我们面前的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的道貌岸然的杜和正，是一个披着羊皮的恶狼，他用社会主义的讲台，攻击共产党的领导，诋毁社会主义制度，下面节选的是他的日记，以赞颂胡萝卜为名，发泄对现实不满。请看一首黑诗：

  您是我心中的女神！
 　　那光洁璀璨的身形，
 　　晶莹剔透的肌体，
 　　是那样令我神往，
 　　我常魂牵梦萦进入梦乡。
 　　您让我神魂颠倒，
 　　常叫我寸断衷肠，
 　　您是我生命的重要部分，
 　　离开你——
 　　我难以生存，将走向死亡。

“对胡萝卜一往情深，日思夜想，为什么不对毛泽东思想神往呢？

“鱼儿离不开水，瓜儿离不开秧，革命群众离不开毛主席和共产党。作为老师，他难道不明白这样浅显的道理？

“这是恶毒的反党言论！我们每个革命群众，是可忍？孰不可忍！
 　　“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反革命分子杜和正，公然叫嚣离不开胡萝卜，这是与人民决绝，离经叛道的肮脏思想和可耻行为！”
 　　稍微停顿了一下，黎天明接着批判：
 　　“有一次上课，杜和正掏笔点名，竟然从口袋里拿出胡萝卜，全班哄堂大笑。而他却不知羞耻，甚至连脸都不红，说了一句谁都听不懂的外语，给自己下台。

“他喜好运动，一次打球后，他边煮胡萝卜，边拉二胡。拉一会就吃一个，胡萝卜煮熟了，但也都被他吃光了。”

这时黎天明激动了，语气也高亢起来：

“这像一个人民教师吗？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疯子！用这样的疯子能教出好学生吗？毛主席把希望寄托在我们青年一代身上，用这样的疯子教学生，结果只能是毁无产阶级钢铁长城！因此，我们强烈要求，把这个教师中的败类，清洗出教书育人的队伍！”

回到学校，已经是十二点。师生下了车，直奔食堂，狼吞虎咽吃了一瓦罐饭，喝了一碗已经凉了的冬瓜汤。

第二天早上，从县城传来一个挂破鞋示众女子上吊自杀的消息。